徐静蕾:借助电影去化解残酷
《时装》 |
在没见她之前已经有想象,但仍未料到的是,徐静蕾已活脱一副导演模样,短发利落,对问题的反应很机敏,说话节奏快,语气坚定,虽然还保留着甜脆嗓音,之后聊起天来更像是个星座专家;分析我们上升星座为巨蟹的女人们30岁之后应该在家插花。 她是中国最红的女明星之一,一个玉女的头衔可以束缚住很多人,但不是她。没看过她在监视器后面的样子,但我想那也应该有模有样。30岁之后,徐静蕾开始懂得生活的残酷,却在其中发现另一处的意义,于是懂得包容和接纳,过着自己所说的平淡日子,而在电影里轰轰烈烈导着她另一种叙述式的情感和主张。 残酷的不只是青春,更是以后可变未知的未来。残酷之上,还有那些瞬间的美,绵延的感情,共振着这个“转型成功的女人”。 做了导演,这一切,她要自己掌握。因为她可以借助电影去化解现实中的残酷。 现在人的最大问题,包括我在内,就是意志薄弱。 有人说过徐静蕾在拍《我和爸爸》时,一副玩票的表情,带着初次尝试的大胆和一点无谓,什么都不动懂也敢说出来,更像心血来潮,电影出来以后,掌声却响得不稀落。然而第二部电影拍摄初期,徐静蕾就正经了面容,说,这才更像是我的导演处女作,技术上的束缚逐步解决,因为懂得,“自己的想法可以比较流畅地表达出来。”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改编自茨威格最著名的小说之一,由一封信引起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强烈的一段情感,飞蛾扑火般,震荡人心。关锦鹏也曾经想将它外化成影象,但看起来文弱的徐静蕾还是先走了一步棋,依然带着“不计后果”的一股气。 “就是喜欢。我没想过改编名著后果如何,这个故事非常打动我,所以我决定了,没有想太多。它放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就是一个纯粹的感情故事。”徐静蕾看着我,带着被打动后认定的那一点坚定。 关于电影,讲述爱上作家的无望女子,她极端而固执的感情。那不是徐静蕾,却是她懂得的,她会疼痛的,女性之间的懂得,“她很有意志,活得充实。相反,男人收到信,发现原来有一个女人这样默默爱了自己一生,很容易对自己的人生产生怀疑。所以说,这个女人始终生活在自己充实的世界里,然而自我完整的女人,不需要别人的同情。”用导演的眼睛去看,她不希望这故事因时代而有掺杂物。“一开始我想改到现在,可是每到三分之一就写不下去。后来是朋友建议,我才改在那个年代,有私生子,交际花,放在现在很容易变成一个社会上很敏感的问题,会偏离我想要的情感故事,变成道德批判。这是一种到极致的情感故事,如果牺牲它去表现道德批判,我会觉得不划算。” 时代背景被淡化,再淡化,感情突出,再突出,强烈,深刻,比浮雕更显著。 因为懂得,所以肯定。当我说起女主角的性格是极端到病态时,徐静蕾下意识就抵挡了这个词,带点袒护,“每个人心中都有比较极端比较病态的部分,只不过她做得比较绝。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这种愿望:我爱一个人,我愿意为他做出牺牲,给他的不是负担,全是最好的东西。但是能不能做得到?这需要有坚强的毅力和情感支撑。这种情感在任何时代都会发生,只不过发生在现在也许更难。” “更难是指什么?” “现在人的最大问题,包括我在内,就是意志薄弱。过去的人,可能一分开,几个月没有联系,就靠书信,那时候意志会比较强。现在两个人分开了,一会儿打个电话,照样可以联系上,通信也可以用短信,变得人的意志没有以前强烈。”徐静蕾之后沉默了一小段时间,下意识把玩自己手机,仿佛听见一声叹息。这使我突然想到,古时候,一封信的送出可能是一个人一生的时间,但现在我们也不过花几个小时解决了此事,谁也不会把这个过程看得那么重,想仔细才顿悟我们所接生下的竟然是我们所丧失的。 打磨之后是精雕细刻,感情是如何细腻,影片则需要如何呼吸平稳的去把握。徐静蕾也有烦躁的时候,一个镜头无论如何也制造不出自己想象中的效果,身为女导演经常性的在同自己较着劲,不光是导演的那部分,还有的是自己的演技。于是胶片一条一条的轧过;自己对自己太了解,假哭假笑在镜头里更被自己身为导演的觉察放大……她语气依然大胆,但故事已经显出谨慎。对于一个女导演本来的要求就已再一步步提升,而同时又身为女导演的要求自然就更多了。 那些因为懂得所以肯定的感情,放大在银幕上,是什么效果?那浓缩的一生,在90分钟的时间里,靠什么打动?一个没有受过专业化训练过的女演员怎样去导演她的电影,既叫座又叫好? 在拍摄的时候,在后期的制作里,徐静蕾一定千万遍要想这样的问题,何况问题永远是越来越多,因此她绝不怠慢,学着细致表现,学会掌握,从而驾御,如切如磋。 小说里面杜撰的是轰轰烈烈,现实中则是平淡生活。 “生活中每个人都得过平淡日子。谁会轰轰烈烈过一辈子,那都是小说里面杜撰的。人的一生会有很热闹的时间,但终究都会平淡。在一个电影里,你的一生变成一个半钟头,相对于人的一天来说,都是很短暂的时间。”说这话的徐静蕾,看起来很现实。 怎能不现实?做了多年的玉女,忽然转型成为导演,这转变不可谓不大,然而她一早想过,她有青春,不曾挥霍,她有将来,也不打算挥霍。“我很早就有转变的想法,但在没有找到另外途径的时候,这还是我要继续做的工作,而且毕竟我是学表演的,如果我不做这个,大学浪费4年的时间。18岁到22岁,是人生最好的4年之一,浪费的话我会很不甘心。” 说着说着,徐静蕾做出一个“不甘心”的表情,然后笑,“这东西确实给我带来很多实际上的好处,比别人挣钱容易,也很难放弃。我不是会乱花钱的人,很可能觉得这些钱就是留给我一辈子的,将来有一天我不做这些事情了,需要给自己很好的物质基础,才能保证我。当导演其实不挣钱,那怎么办?清楚,不可以停留,但在光影虚幻的世界里,也许可以为着私心做一点保留,徐静蕾就成为这保留的代言人,直到有一天,她觉得自己笑到物价,然后心情变做现实,为着将来而贮备能量,等有一天,积蓄而发。 “拍一个广告,人家就是喜欢你那样笑,那我就给出这个东西,如此而已。至于说我想表现什么,在我拍广告或者拍一个戏的时候,不需要。我想成熟,人家不需要你成熟。所以说你不能不管别人的需要,自己去做一件事情。这样过来也无所谓。然后,当有自己表达的机会时,就去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说起来,徐静蕾的语气淡淡,关于过去,她已经抛弃,却也懂得感激。做了导演,转型之风光表面下的平淡,冰山下的部分,更让她有了切身的懂得。她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天高地远,心也随之舒展。“当演员的时候,会觉得导演就应该围着我转,我问导演一句话,如果他不太回答我,我就会觉得很受伤害,他干吗这样?当导演的时候,我会发现导演心里装的事确实太多了,演员虽然很重要,导演也把演员看得很重要,但是你确实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不是天下只有你。” 她的脸开始有成熟之后的那种淡,说话间还是露出了本性的孩子气,“我当演员的时候确实比较任性,我不高兴了,就可以说今天不高兴,可以耍赖,可以撒娇,但自己拍戏的时候就不行了,得去顾全大局,得像个大人的样子。” 生活本身就残酷:不是喜欢不喜欢,而是需要不需要! 徐静蕾说起拍《我和爸爸》时合作的三个导演,语调快乐了起来,别人看他们,一般都看到沉稳成熟有胆魄,在她的眼睛里,每个人都有天真一面。“其实很多搞创作的人都有这种共性,有的人是孩子头儿,比如姜文,指挥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地玩,张元就是一个自己玩得特别高乡的小孩儿,叶大鹰是第一次演戏,在上一部戏里就像一个有点不太自信的小孩儿,又要当众表现,又有点儿不自信。” 她留存了眼睛里的天真,更知道什么是残酷。不记得什么时候我们谈到了婚姻话题,我几乎不许观和她这样单刀直入地谈及残酷,“生活本身就是残酷的,不只是婚姻。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变成了某种形式,夹在感情之中。而且人的本质,在天性中就有喜新厌旧的成分,不太能包容别人,世界上哪有那么合适的两个人,可以包容对方到正好?生活也是残酷的,要面对生老病死。”她隐藏在这个话题里,也许是在表达自己。 “你自己是怎么样的人?”忽然想问。 “我不知道,看别人比较容易清楚,自己对自己的每个感受都太了解了。”她回答得极其顺畅,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我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很多东西,有善良的一面,也有很恶的一面,有嫉妒,有愤怒,有不耐烦,也会有同情心,会觉得每个人都很好,对谁都很亲。”作为人,太丰富,她似乎更喜欢从旁观的角度去查看,把自己的神秘,留给自己。 徐静蕾说自己不是一个对事物很容易产生天然兴趣的人,小时候听歌就听听齐秦,现在听听王菲,赶的都是大众流行。很多事物对她来说,不是喜欢不喜欢,而是需要不需要,“不需要,除非是对它天然有很大兴趣,否则也不会去了解。”后来她想想说,自己对摄影有天然的兴趣,“一个东西,通过不同的光圈快门产生不同的感觉,一个瞬间被捕捉”的神奇感,让她惊叹。 我想她很容易给人波澜不惊的感觉,有时甚至是淡漠。给《时装L’OFFICIEL》杂志拍摄照片时,她在丝绒椅子上摆出媚惑姿势,或者在外景做出富贵端庄的样子,表情都没有太大起伏。然而她一定是内心丰盛的,像一个坚果,一层保护的皮坚硬顽强。看起来她也像这个地球的样子,蔚蓝海水和碧绿原野为外界风光,黑暗而深邃的岩石、土壤做了保护,再往核心探索,那就是沸腾徐静蕾30岁了,不再青春,濒临成熟,然而谁说30岁不是从头开始的困惑?“30岁来说,安全感比较重要,不管是事业还是家庭。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我觉得女人都有一个弱点,会比较容易没有安全感。我就会这样。”她和别人说起,别人觉得她杞人忧天,你什么都有,怎么会没有安全感?“可就是没有,”她忽然低了嗓音,“到30岁,身边的亲人开始有去世的了,死亡这件事会给我很大压力。又比如我爸爸突然糖尿病了,一下子消瘦,也让我有不安全感。甚至有的朋友突然不在了,好象你很快会失去很多人,以前认为非常稳定和安全的东西,其实已经不是那样了,它可能说消失就消失,不会再有。” “小时侯不用担心那么多事,担心我今天交不上作业怎么办,迟到了怎么办,老师要请家长的话,天已经要塌下来了。等到离开学校,离开家长这些束缚,变得自由,另外一些不安全感就来了。你自己要面对很多东西,别人代替不了你,你为自由也付出了很多代价。再加上随着年龄增长,以前觉得毕业找一个好工作就可以,现在是好工作也有了,却面临更大的一种困惑,又不具体,又巨大得多。”这巨大的、不具体的困惑,像一个黑洞,看不清楚,却有着强烈的拉扯力量,让现在的徐静蕾感觉到残酷的牵扯,“这会让人觉得沮丧,一下好象很多东西失去意义,好象最终有一天,什么都会消失。” “我想表达的东西,一定是我心里有的,我心里有的,一定是看到过共鸣或者说曾经打动过我。”在说着自己最近喜欢的影片时,徐静蕾这样总结。我想,还好她可以借助期于,来表现这层残酷的感受。电影不只是一种工具,还像个借助,最震动心灵的,最无奈无助的,最濒临崩溃的,都在光影的世界里体现,有一天,她也许就会接触它,打破这层墙壁。 拍摄手记: 那天北京又下起暴雨,要拍摄外景的计划恐怕着就要泡汤了,我不罢休,即便是工作人员和徐静蕾那边都打来电话询问,我还是坚定的说:“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徐静蕾准时到达拍摄现场,这是我们第二次的合作,第一次是她刚导完《我和爸爸》,两次都是在她转型之后;两次都是在雨季。说来奇怪,时间到了拍外景的时候,天也已放晴,而且采光出奇的好,但我其实更期待是阴天的北京色调(因为可以拍出白天黑夜的效果)。 两次的见面决然不同,徐静蕾真的是长大了;我想这绝对跟她第二部电影有的制作过程有关,通过这一又一次的努力,她应该更了解到自己可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还会做什么,她就是那种可以通过工作过程不断完整自己心态的女人。她要摆脱人们印象里完全固有的形象,她需要树立一个成熟的身份,那她就会有计划的去做,之前的作“玉女”,那是积累自己的物质基础和人力资源,而后的做导演,这是能够主导自我更为长远目标的投资。胶片里我们将会看到的是一个绝对具备导演气质和有些女演员素质的徐静蕾,《时装L’OFFICIEL》中我们可以看到的是一个心灵成长过后、成熟幽雅的徐静蕾。 |